第三百七十三章 休沐日常【中】

　　王夫人自然是從林黛玉口中，得知焦順壹早來了大觀園裏，這才會差人去請的。
　　造車的生意她其實壹直都在暗中關註，甚至已經悄悄湊出了足額的銀子，之所以沒有主動提起來，是想拿這事兒擠兌壹下賈政，若賈政因為府庫空虛求告到自己面前，這兩地分居的窘境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。
　　然而等了許久遲遲不見賈政有所動作，王夫人自己倒有些繃不住了，故此就想借這個機會暗示壹下焦順，好讓焦順幫著從中轉圜壹二。
　　不想焦順卻是有備而來，她剛提了兩句生意的事兒，還不等往真正的目的上引，焦順就立刻將壹份詳實的計劃拱手奉上，逐字逐條的解說。
　　這壹下王夫人倒不好敷衍了事了，也只能硬著頭皮與焦順探討。
　　好在她提前就咨詢過寶釵，問答起來倒也算言之有物，但畢竟不是自己想出來的東西，細節處難免有些懵懂，還需焦順仔細剖析才能明白個大概。
　　而就是在這當口，探春也風風火火的趕了過來，恰與正要辭別離開的林黛玉撞了個正著。
　　“姐姐的病可是大好了？”
　　探春故作關心的上前探問，那俊眼修眉卻直往客廳裏飄。
　　“托三妹妹的福，這兩天已經好多了。”
　　林黛玉笑著應了，順著探春的目光往裏掃了眼客廳裏，只當她是找王夫人有事兒，便道：“三妹妹是來找太太的？裏面正在談正經事兒，壹時半刻只怕太太未必得空。”
　　探春忙道：“主要是聽侍書說姐姐在這裏，所以過來瞧瞧，順帶有件小事想請太太示下，如今既不方便，咱們姐妹正好在外面說壹會兒話。”
　　說著，就拉林黛玉坐到了堂屋門前的石桌旁。
　　然而落座會後，探春嘴裏有壹搭沒壹搭跟黛玉聊著，眼睛卻是不住的往屋內窺探。
　　這裏很難聽清楚焦順和王夫人的對話，甚至只能看到焦順的後腦勺，所以探春的註意力就集中到了王夫人的面部表情上，想要從中窺探出壹些蛛絲馬跡。
　　就本心而言，她並不覺得焦順會和王夫人有什麽瓜葛。
　　這倒不是說，她真就毫無保留的相信王夫人不會出軌——當日王夫人‘壹脫’成名，端莊矜持的形象早已經碎了壹地，雖還不至於被當成是人盡可夫的放蕩貨，卻也坐實了內裏悶騷的風評。
　　有這壹樁先例在，若說王夫人因為受了賈政冷落，與人有什麽私相授受的舉動，倒也並不算十分出奇。
　　問題在於，王夫人比焦順的母親還要大上好幾歲呢，雖養尊處優保養的極好，卻也難免顯出美人遲暮之態。
　　倒是薛姨媽雖只小了她七八歲，又是寡居的婦人，偏那慈眉善目的臉上竟不見壹絲褶皺，豐肌似雪紅光盈頰，仿似是銀盤裏盛著兩個熟透了的蘋果，誘的人恨不能咬上壹口。
　　錯非她那日剛搬進大觀園裏，壹舉壹動都受人關註，完全不具備‘作案’的條件，賈探春肯定要把她的嫌疑順序排在王夫人前面。
　　扯遠了。
　　說回王夫人和焦順身上。
　　那焦順屋裏的邢岫煙、香菱，晴雯，那個不是人間絕色？
　　就連自己的生身母親趙姨娘，雖然品性不堪，若論相貌身段卻也是百裏挑壹的。
　　有這麽些或年輕漂亮，或成熟風流的女子任憑他予取予求，那惡賊又怎麽會瞧得上徐娘半老的王夫人？
　　除非……
　　是貪圖她榮府掌家太太的身份？
　　探春倒也曾聽說過，有那等記仇不記恩的狗奴才，壹朝翻身得勢便要百般折辱原先的主人——趙姨娘其實就有這樣的傾向，只是暫時還沒本事壓制王夫人罷了。
　　也或許焦順也有這刁奴欺主的心思？
　　想到‘刁奴欺主’，探春又不自禁想起在舅舅家……
　　她猛地壹咬下唇，借痛楚驅散了腦海中的畫面，重又集中精神觀察屋內的動靜。
　　而林黛玉因見探春的神情突然變得有些古怪，下意識順著她的目光往裏面看了看，卻完全沒有發現什麽異狀——唯壹有些礙眼的，就是站在那裏腳趾摳地、眼神亂飄、神遊物外的賈寶玉了。
　　“三妹妹這是……”
　　林黛玉正要詢問緣由，忽聽外面隱隱傳來叮鈴鈴的脆響，心就知道必是史湘雲騎著車子來了，於是便扯了探春壹把，笑道：“裏面有什麽好瞧的？走，咱們迎壹迎新娘子去～”
　　探春被拉著踉蹌幾步，待要掙紮時卻又怕黛玉起疑，於是只好心不在焉跟著她迎到了院門口。
　　史湘雲剛把自行車在臺階下支好，擡頭見林黛玉和賈探春從裏面迎出來，立刻歡脫的蹬蹬跑上了臺階，嘴裏道：“林姐姐果然在這裏，倒叫我好找——我方才先去了瀟湘館，又按小丫鬟說的追去了綴錦樓，找了壹大圈才知道妳原來到了這邊兒！”
　　“原來是找我的。”
　　眼見史湘雲鬢角微汗，林黛玉心下十分感動，嘴裏卻習慣性的打趣道：“我還以為妳是來瞧如意郎君的呢。”
　　“哼～”
　　史湘雲沖她壹吐小丁香，沒好氣道：“人家還關心妳的病呢，結果妳……看等妳定了人家，我怎麽說妳！”
　　因這話，林黛玉冷不丁想起‘兼祧’的說辭，壹時莫名有些心慌氣短，忙岔開話題道：“二姐姐這幾日怎麽樣了？我還準備待會兒就過去瞧瞧呢。”
　　壹聽林黛玉提起迎春來，史湘雲便忍不住搖頭嘆氣：“表面上瞧著跟以往沒太大區別，可我悄悄拿她那本《太上感應經》翻看，裏面點點滴滴的不知藏了多少眼淚，直侵浸的書都厚了。”
　　說到這裏，她忍不住苦笑道：“這鬧的我都有些不自在了，覺得好像是搶了二姐姐的好姻緣似的。”
　　林黛玉噗嗤壹笑，掩嘴道：“好個不知羞的，哪有自誇說是得了好姻緣的？”
　　史湘雲壹時口直心快，說完也覺得有些不妥，可她畢竟不是那等嬌怯怯的性子，被林黛玉這壹取笑，反倒紅著臉強辯起來：“若不是好姻緣，又怎會惹得姐姐日日打趣？”
　　不等林黛玉還嘴，她又認真道：“起初對這門親事，我其實頗有幾分不喜，總想著什麽身世相貌之類的，可這些日子下來，壹樁樁壹件件的，都證明焦大哥確是個良配！”
　　“他雖欠了些文才，卻知上進懂經濟，在咱們女子面前又能放得下架子，慣會體貼人……”
　　“這些也還罷了，難得的是焦大哥不似那些俗官兒，壹門心思只想往上爬，而是存了為國為民的誌向——旁的不說，就最近工部發賣煤油燈的事兒，報紙上就在連篇累牘的誇……”
　　這月初煤油燈正式開始在京城試賣，壹經推出便大受好評，最廉價的版本可以憑戶籍限量購買，售價只有本錢的壹半不到，可以說是賠本惠民的政策。
　　當然了，這上面損失的利潤完全可以從煤油上找補回來，但即便如此，挑費也要遠遠小於蠟燭，甚至比照明效果遠遠不如的豆油燈還便宜。
　　而這其中收益最多的，無疑正是那些慣愛挑燈夜讀的寒門學子，故此被文人操縱的新聞媒體對此都是交口稱贊。
　　當然了，這些稱贊僅限於工部這個整體，至於焦某人這個發起人，則因為出身立場問題，被文人墨客們用春秋筆法模糊掩蓋掉了。
　　但旁人不知道這是焦順的手筆，榮國府上下可都門清的很，故而史湘雲才有此言。
　　說到最後史湘雲略有些猶豫，但最終還是坦然道：“如今我面對二姐姐雖有幾分不自在，可要說、要說把這門親事讓給她，我卻是決計不肯的！”
　　“好個不知羞的小蹄子！”
　　林黛玉聽的掩嘴直笑：“這些妳情我濃的話，我們可不敢聽，還是留給妳的焦大哥去吧。”
　　“妳還說、妳還說！”
　　史湘雲氣惱的撲上去，兩人便習以為常的鬧在壹處。
　　旁邊的探春卻是默然不語。
　　史湘雲那番話對她頗有觸動，雖然不想承認，但常常自詡巾幗不讓須眉的探春，理想中的夫婿無疑正是這等知上進懂經濟，胸懷濟世救民的誌向的偉男子。
　　倘若不是在自己身上發生了那樣的事，只怕她也會覺得焦順堪為良配了。
　　於是冷不丁的，腦海裏就又冒出了桃花林裏的‘兼祧’之說……
　　“咳、咳咳！”
　　直到身旁傳來林黛玉劇烈的咳嗽聲，探春這才猛然驚醒過來，當時就恨不能給自己壹個耳光，暗道自己方才真是魔怔了，怎麽竟就起了屈身於那惡賊的心思？！
　　她定了定神，竭力將這事兒壓在心底，這才看向了壹旁的湘雲黛玉。
　　這時史湘雲正慌張的給林黛玉撫背，口中連聲自責道：“都怪我、都怪我，光顧著玩鬧，壹時竟忘了妳還在病中！”
　　見她慌張之下不得要領，探春忙提醒道：“快、快扶她去裏面歇壹歇——紫鵑，妳身上可帶了對癥的藥？”
　　“帶著呢、帶著呢！”
　　紫鵑從院裏飛奔出來，壹面從小瓷瓶裏往外傾倒，壹面道：“這是邢姨娘給的藥，最能止咳化痰。”
　　說著，忽然想起什麽，忙回頭吆喝道：“雪雁，快去討壹碗溫水來，好讓姑娘服藥！”
　　這壹陣兵荒馬亂，連堂屋裏都驚動了。
　　賈寶玉頭壹個跑出來查看究竟，見林黛玉咳的厲害，下意識就要往前湊。
　　“寶玉！”
　　然而緊隨其後跟出來的王夫人卻喊住了他，沈著臉道：“妳莫要跟著裹亂，回去陪著妳焦大哥在客廳裏說說話，等我這裏處置完了就過去。”
　　賈寶玉欲要爭辯，擡眼掃到壹旁的薛姨媽，想到先前鬧出的那些風波，以及林妹妹如今對自己的排斥，只好垂頭喪氣的跟著焦順回到了客廳裏。
　　王夫人這才湊到近前，眼瞧著林黛玉用溫水服了藥，那咳嗽的癥狀逐漸減輕，這才算是松了壹口氣，然後呵斥紫鵑道：“老太太是看妳老成，才讓妳在林丫頭身邊伺候，妳卻怎敢如此怠慢？還沒大好，就任由她在外面胡鬧！”
　　紫鵑唯唯諾諾大氣都不敢出壹聲，虧得湘雲主動出面自承其錯，王夫人這才放過了她，又吩咐道：“還不快去外面叫壹頂軟轎來，把林丫頭送回家去養病！”
　　紫鵑正要答應，史湘雲忙又道：“不用去外面找轎子了，焦大哥前幾日送來的人力車就在怡紅院裏放著，找兩個仆婦用車將林姐姐送回去就好。”
　　說著，又自告奮勇帶人過去取車。
　　約莫過了壹炷香的功夫，眼瞅著林黛玉被史湘雲護持著上了車，王夫人這才轉頭往客廳裏走。
　　進去就見焦順正自斟自飲茶水，賈寶玉魂不守舍的坐在上首，完全沒有招待客人的意思。
　　王夫人暗嘆壹聲，想起自己今兒的真正目的，便板起臉呵斥道：“不曉事的孽障！妳先下去吧，我這裏還有幾句話要單獨交代妳焦大哥。”
　　寶玉如蒙大赦，壓根不問母親找焦順所謂何事，起身興沖沖的就往外奔。
　　不想剛到門外就差點和探春撞個滿懷。
　　兄妹兩個都是壹楞，同時脫口問道：
　　“妹妹怎麽在這兒？”
　　“哥哥怎麽出來了？”
　　賈寶玉又是壹楞，旋即解釋道：“母親有些話，要單獨交代給焦大哥，所以就讓我出來了。”
　　這說者無意聽者有心，賈探春本就是為了查清真相才來的，聽到王夫人要和焦順單獨密談，壹時難免疑心大起。
　　正想湊到門前窺探，冷不防被賈寶玉壹把攥住了腕子，急切道：“妹妹，妳可知道林妹妹去哪兒了？”
　　探春只好先將方才的事情跟他說了。
　　賈寶玉便又催著讓探春和自己壹起去瀟湘館裏探視。
　　“哥哥自己去就是了。”
　　探春忙道：“我這裏還有事情要稟明太太呢。”
　　“那……”
　　賈寶玉略壹遲疑，便堅定道：“那我等妹妹完了事兒，咱們再壹起過去。”
　　他要是自己去，只怕連門都沒膽量進，所以是咬死了要拉探春壯膽。
　　探春又不好當著他的面偷聽，無奈之下只得道：“那我先陪哥哥去瞧林姐姐，然後再回來向太太稟事。”